黑花│〈旅行篇4：白色情書〉第二章 小王子

隔天，那件皮毛大衣被收進衣櫃深處。

早餐吃昨天的熱狗腸，解雨臣臨時出門，到隔壁的烘焙坊買麵包，再回來時，屋裡已經飄來油煎味。

暖氣非常足，他學著當地人開窗調節溫度，散散油煙。

直角中島的廚房，就像麻雀五臟，有個高個子在當中忙碌，就顯得廚房更小了。解雨臣看了一眼，就把自己塞入客廳的沙發小角落，閒裡偷忙一會兒。

黑眼鏡沒打擾偷感很重的人，關火把食物端上桌，貓就會自動上門討食了。

麵包機裡的吐司跳出來時，解雨臣才起身，他夾起麵包，也算為早點出了一份力。

兩人簡單地解決一餐，圓形的餐桌，讓這個高緯度的家一點也不顯得冷清。

其餘的，當初一概交給當地的設計師，一些由實用主義跟綠色意識，構築而成的斯堪地那維亞風格裝潢，由於不經常住也不出租，老屋都還是木頭味兒。

「今天有什麼打算？」

「做一休一，給你假，你自由安排。」

餐桌上的兩杯咖啡都還沒見底，黑眼鏡看著讀報紙的人，想起剛才對方認命穿上黑色鵝絨服的樣子，心中頓時有了主意。

於是三小時後，車上負責導航的解雨臣始終沉默，開往西部峽灣的六十號公路長得要命，而他們居然還只是在半路上，「值得嗎？大半天就這麼沒了。」

「值，怎麼不值。」開長途無聊，黑眼鏡說話欠欠的：「請不要污衊你的同類。」

「同類？」解雨臣托腮，被瀝青路顛得昏昏欲睡。

「我想會會你的同類，你想找找你的朋友，這景點CP值很高了。」黑眼鏡無視車窗反射過來的眼刀子，興致不減。

解雨臣嘆了口氣：「沉沒成本。」他輕飄飄的目光又放眼望去，沿路的山巒，與布雷扎灣連綿的海。

下車時，遍地的紅沙，與周圍黑色的山，已將他們包圍。

車停在小教堂附近，但是到沙灘的短短幾步路，已經夠解雨臣後悔了，「你ㄚ帶我來移民火星？」

黑眼鏡大笑幾聲，反正覺得自己沒什麼損失，不管有沒有幾分運氣，他都已經綁架一隻過來了。

平坦的地勢，注定要被冰島萬惡的邪風吹到飛起，一個人攤開手當MV主角， 另一個將帽子壓得嚴實。黑眼鏡看了看旁邊毛茸茸的頭頂，摸了一把，毫無良心地自娛自樂。

被薅羊毛的解雨臣生無可戀，在臉色越來越白的情況下，幸虧對方還算是個人，終於帶他成功上岸。

一塊胡蘿蔔蛋糕，只有極簡的一抹奶油裝飾，但挽救了不請自來的客人一條小命。

農場的主人，大概也是這邊唯一能見到的活人，問他們是不是迷路了？「這裡沒什麼好玩的，而且注意變天，你們沒看預報嗎？」

黑眼鏡哎呀一聲，訝異的目光意有所指：「難得，怎麼沒人提醒我？」

解雨臣面無表情地回視他：「你有給我機會嗎。」

「手機在你身上。」黑眼鏡無辜攤手。

「我命在你手裡。」解雨臣不想跟他說話了。

農場主人在廚房沖咖啡，原本的咖啡廳已經暫停營業，但他還是善意地招待了外來者。

他端著咖啡出來時，兩人疑似的口角紛爭，好似一場錯覺，窗邊的氛圍不再心浮氣躁，其中一位拿著望遠鏡，很專注的模樣。

那是黑眼鏡變出的法寶，像是安撫小孩兒的玩具，也阻止了又一場N+1的輪迴。

農場的屋棚遠離岸邊，也是適合觀察野生動物的一百米之外，沒有車水馬龍，沒有世俗帶來的風雨，隔離了人類文化，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。

倍焦鏡內的海浪無聲而洶湧，可惜解雨臣蒐羅了許久，還是一無所獲──一塊蛋糕，吃得像一頓飯那麼久，差不多得了。

黑眼鏡等待他自願放棄固執，兩人走出世外桃源時，雲覆蓋山頂，自教堂方向漫過來黑烏烏的一大片低氣壓，魄力十足。

黑眼鏡欣賞一會兒，終於被怔看完的解雨臣拉走，塞進副駕座。

好看歸好看，但保命要緊。解雨臣勒緊安全帶，壓著時速上限開始飆車，果然沒多久就下雪了，光的反射率也高達九成，對黑眼鏡的眼睛極度不友好。

大風與雪交織，車速一度降到時速下限。

黑眼鏡倒不擔心，他有好幾款墨鏡，但也不急著搶老闆的活兒。

輪胎輾過的砂石揉進了風聲，回程的路上比開越野還刺激。

黑眼鏡開始嚎唱，打開音響，跟大自然比大小聲。

這比喝咖啡還提神，以至於解雨臣差點忍不住把人踹下車。

※※※

解雨臣窩在宜家的熟食區，捧著熱呼的環保杯。

入夜的大賣場煙火氣很重，因為食物便宜，總之在大自然面前，他一敗塗地，就這麼墮落回人間的舒適區。

但是挫折之前，看看周圍，這裡所有人都是一樣的，勇於抵抗的傢伙才是傻瓜。畢竟地球叫做地球，並不叫人類的星球。

歸根結柢，地球也認同自己叫做地球嗎？解雨臣想著，黑眼鏡就回來了，兩個餐盤，一盤裝著經典烤肉球，另一盤是冰島每個月的特色菜。

黑眼鏡的外套裡，只是單薄的夾克加背心。解雨臣則是莫忘初衷的襯衫，再加件針織背心，他嚐了幾口快餐，掏出手機，開始作筆記。

對面此時的商業模式，在黑眼鏡看來，更像是勤奮的高考生。但他沒有一丁點老父親的欣慰，也學著搗亂的校霸，往資優生的土豆泥砸了一隻炸雞翅。

解雨臣抬眼看他，逆來順受咬了一口，彷彿在交保費。

這大幅愉悅到黑眼鏡，於是飽餐一頓後，他心甘情願被支使著冒雪出門，到對面的好市多加油。

留下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逛賣場，風險其實想像得到，但黑眼鏡回來時，看見購物車裡的連蓋煎鍋，還是覺得有被冒犯到，「我廚藝怎麼了你，非得在家具店買廚具？」他心說，這比在冰島買四季被還不靠譜。

「家裡油煙味太重了。」解雨臣面不改色地抱怨。

「那是油煙機不給力。」黑眼鏡一針見血。

「辦法總得解決，還是你要繼續在這兒跟我翻舊帳？」解雨臣說著，但完全沒有一點反省的意思。

「怎麼會，錯的是當初的設計師。」黑眼鏡心說，老闆怎麼可能會有錯，老闆只是下班了。

「所以現在後悔也晚了。」解雨臣懶懶地瞄向他，一副你自己看著辦的表情。

沒辦法，人在屋簷下嘛，主管不會撤回消息也很正常，黑眼鏡一想到自己又是白吃白住，頓時覺得接受良好。

兩人一邊逛，黑眼鏡又打量購物車內的天馬行空。其實是他出門加油前，先出的題，他說家裡還是太空了，麻煩屋主添添人味兒，但是──可有可無的角几，臘腸狗地墊，湯碟等等。不是，怎麼又是廚具？

「家裡的湯碗太淺了。」解雨臣跟隨他的目光，淡淡問：「有問題？」

「沒有，當然沒問題。」貓咪想改行當水牛，這事兒普天同慶，雖然黑眼鏡持保留態度。

好吧，學生審題免強過關，但答題有錯還是要糾正，再三斟酌，他還是把那無聊的短毛地氈給扔回架上。

毫不意外，成功把解雨臣給惹毛了：「……那是我最喜歡的戰利品。」

貓咪發出威嚇的低鳴，並沒有讓黑眼鏡打退堂鼓：「拜託，家裡剩幾坪可以容得下你那幾坨毛。」

最怕空氣突然安靜，節約的老闆下班了，不想省錢的解雨臣堅持看著他，像是要把人盯穿。

再不吱聲，可能就要被逐出家門了，黑眼鏡摸摸鼻子，折衷的方式是，往車裡扔個更有趣的跳飛機地氈。

解雨臣冷眼看著面積更大的玩意兒，閉了閉眼：「你就是想跟我作對。」

「講點道理，咱們要講求實用性。」

「實用性？」

「還能喚醒你的童年，一石二鳥啊。」

解雨臣完全不想搭理他，但也沒有把東西逐出自己的購物車，大概是人品使然吧。

最後為了把主管哄高興，黑眼鏡提著購物袋，拉住急著要避雪的解雨臣，打開後車箱，展示藏在裡頭的半打聖誕版可可牛奶。

解雨臣看著戴紅帽子的卡通貓咪，垂眸眨眼，馬上拆了一瓶回車上。

旁邊的人一喝一個不吱聲，黑眼鏡也不戳破，揚著得意的嘴角，趕在打烊前開車回去。

但回家之後，就換解雨臣反擊了，得意地在黑眼鏡身邊走來走去。

黑眼鏡低頭看著，腳上那雙漏網之魚，是羊毛拖鞋，被他穿得像兩隻羊在不斷地跨欄。

「拖鞋是文明必需品。」

「這是鞋櫃裡的第幾雙來著？」黑眼鏡問。

解雨臣沒有理他，用手機投頻到電視，吸著牛奶看《喜羊羊與灰太狼》。

黑眼鏡感覺電視上每隻羊都在嘲笑他。

「赤腳容易得足底筋膜炎。」旁邊的人發出吸管吸到見底的聲音，還在繼續宣揚拖鞋的美好。

「讓我看看，到底誰的角質層比較厚？」黑眼鏡決定接受挑釁，撲上去抓住他的腳，扔掉兩隻傻逼羊，就開始一頓按。

「不要，很癢。」解雨臣從不理解，接受他，到安然處之，也有股事後真香的傻逼感。

但他死不承認，只是歪頭挨著抱枕，被一按一個不吱聲。

後來就徹底沒了聲音。

黑眼鏡抬頭，觀察累壞的人，趁著熟睡時，才跪上沙發把人抬回臥房。

睡前，他還是把小羊撿回來，這樣小小農場的主人睡醒，才能溜著牠們繼續跨欄。

外頭的風雪依舊，築起了白色的蓬鬆世界，大家彷彿在羊毛堆中的安全屋各自睡去。

但今晚，兩人沒有夢，更沒有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