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花│〈出差篇1:掃雷遊戲〉第四章 安朔
- く しず
- 5天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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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時的路無法回頭,車一直呈現盲開狀態,只能靠手機的離線地圖將就一下,確保前往目的地的方向不要偏離得太誇張。
不知道為什麼,黑眼鏡之後都不肯再開汽車導航,他沒解釋,解雨臣也沒問。
蘇嵐安也是沉得住氣的,在後座狼狽又不失乖巧,配合他們的胡鬧。他這個樣子其實是反常的,看樣子臨行前,有被族裡的長輩好好交代過了,比如不要插手干預兩位中國人的一切行為,等等之類的。
這很識趣,讓兩人可以不用在照顧人這一方面白費力氣。總之,隨著芒草成片成片的刮蹭,將特斯拉的車身刮得面目全非,一行人終於又在一片歡聲的簇擁中,抵達了卑南鄉東南角的一個群聚部落。
「你們原住民都喜歡這麼玩兒,是吧?」黑眼鏡笑笑,看著這幫等在終點線,卻不陪跑的啦啦隊。
「看來這一路上,你們是相當不容易。」人群簇擁中,走來另一位長者,沒有高士頭目那麼老,看來是射馬干這邊的長老,「這也間接證明了,我們這個土地,確實有什麼我們無知的無形力量,正牴觸著你們。」
「大概是感覺出來,我們要來解決祂了吧。」黑眼鏡笑得過於坦然。連蘇嵐安都有些緊張地看了他一下。
眾人再度歡聲而起,解雨臣配合著完成入村儀式,跨過代表驅邪的火堆,並不複雜的祈福法事就算走了過場。
一切都很順利,直到赫然遞到他面前的檳榔。
解雨臣看了看,猶豫著要不要接茬。
一旁的人又搶在他前面伸出手,大方地照單全收,在族人期待的目光下,老練地咬掉檳榔頭,就整顆扔進嘴裡生嚼了。他甚至還額外多要了幾顆。
看來,這是卑南族特有的迎賓禮。
解雨臣多看了他一眼,然後邁開腳步,跟上終於得以放行的隊伍。
入村之後,一群人在交誼廳噓寒問暖,主要是部落的長輩們在說,兩人在聽。估計鄉下鮮少有年輕人踏足,部落的熱情滔滔不絕。
「來,天氣熱,請你們喝這個。」這時,村裡的婦人又端來了看不懂的飲料,體貼地替桌邊每個人倒了一杯。
看起來類似於紅茶的顏色,解雨臣觀察著其中載浮載沉的枯葉。
「這是我們的一種民俗谷物,叫黃荊。」長老說道:「常用在部落的巫師身上,他們會用這個做為除穢的道具,也會以此淨身。」
解雨臣瞬間聯想到了聖水,還是沒動。
一旁的黑眼鏡乾脆拎起杯子,逕自與他桌上的杯子叩一聲,輕輕碰了杯,然後乾掉了一半。
解雨臣見狀,思索一下,終於拿起杯子抿了一口──確實是紅茶,多了一股香料植物的味道。
他好人做到底,敬老愛幼也夠了,正值中午,他謝絕了迎賓的小午宴,直接進入正題。
長老們也不想夜長夢多,於是午宴硬生生變了味兒,改成茶餘飯後的會議,談的都不是讓人好消化的內容,但是字裡行間的收穫,解雨臣認為跟高士部落那邊打聽到的都差不多。
氣氛的活躍也被他毀於一旦了。
不過一旁的黑眼鏡不為所動,已經解決掉了不少糯米製的血桐粿。在正式行動之前,他需要時刻補足熱量,讓這副身體隨時達到最佳狀態。
大事當前,解雨臣也不會太過遷就這些人情世故,於是接著問,當地有沒有類似史料館的機構。
長老說有,不過得過問里長──據解雨臣的理解,這應該是類似於村支書的職務。於是他點頭,表示想盡快徵求同意。
※※※
里長也是很老的伯伯,整個社區平均年齡很高,這是村子人口外流,而造成典型的高齡化現象。這樣的環境民風純樸,生活步調緩慢,解雨臣原本以為,見個人都得耽誤不少時間,意外的是里長伯伯一聽到消息,就立刻趕來了。
然後又是一陣噓寒問暖,也有可能,串門兒是這群老一輩們的日常最大的樂趣之一,他們每個人都很親切,直白的善意就是這麼馬不停蹄。
解雨臣輕易取得了使用權,就在類似檔案館的一棟平房內,悶頭把十六世紀相關的編年史,耐心地全部讀過一遍。
十六世紀的福爾摩沙,環境仍是險峻,Aljungic是東南雙向的唯一交流道,兩端銜接著當時的兩大王國──斯卡羅酋邦、大龜文酋邦,當地人不管是交易、婚嫁等等,這條古道都是必經之路。
早期荷蘭人的黃金時代,Aljungic也是他們淘金的主要幹道,不過那已經是十七世紀的事了。在此之前,荷蘭仍為瑯嶠與日商三邊貿易的衝突而傷腦筋,難以取得平衡。
日本拒絕向荷蘭納稅,荷蘭扣留日本的生絲。東印度公司在台外交官──彼得.納茨,上任之初負責解決貿易糾紛,但「驅逐留日華商、禁止日本人上岸、禁止原住民及漢人出售商品給日本人」等等,前任長官的政策被延續下來,其實才是迫使兩方關係惡化的關鍵。
既然荷蘭人在那個年代,仍對Aljungic不甚了解,那麼很有可能是尾隨前去談判的彼得.納茨偷渡到日本的那一批人,也就是新港社的十六名叛徒,想對付荷蘭而私自投靠日本,為了諂媚幕府德川家光,而進獻了Aljungic這條古道的線索。
再者,荷蘭阻斷原住民、漢人跟日本人的交易往來,也早已惹來一堆民怨。不過原住民的祖靈信仰,並不足以撼動他們的道德底線,加上山地人的打獵技能,其實足夠他們自給自足。
所以解雨臣合理推斷,當時幕府離間漢人的可能性比較高。早期在民間,越是吃不飽穿不暖,越是容易興起各種奇怪的習俗。餓瘋魔了,百姓什麼都願意嘗試,妄想著異想天開的救贖,真的會突然降臨。
然後,日本人偷掘那些被間引的孩子,製作出這些凶性極高的咒物,再趁虛而入循著這條Aljungic,一一埋下不定時炸藥,這樣既能禍害兩邊人,還能加劇三方人的挑撥離間,簡直是一石二鳥。
「江戶時期至明治時期,日本擴張版圖的野心不曾改變,所以他們知道總有一天,需要徹底解決掉當地群雄割據的高砂族。」從檔案館出來,已經是兩小時後的事了,解雨臣緊接著在部落勇士的帶領下,實際走在Aljungic這條道上,跟在隊伍的後頭,順道與黑眼鏡分享情報。
Aljungic,中譯是「安朔」,因為早期漢人的誤會,台灣至今沿用音譯「阿朗壹」來稱呼這條古道。但他們走的不只是明面上的觀光路線,而是實際總長度兩百多公里的野路子。
應解雨臣他們的要求,領路的兩個青年一路上都不敢多做停留,期間一行人還得在野外露宿一夜。他們年少時經歷過大獵祭,記憶猶新仍覺得很刺激,就怕尤其是解雨臣這樣細皮嫩肉的人,禁不起折騰──但沒想到,兩位中國人適應得比他們都要好,生火、打野、打地鋪,樣樣得心應手,真是見鬼了。
蘇嵐安看著黑眼鏡架在篝火上的野兔,口水都要流下來了。兩邊人馬自然交流了當晚的儲備糧,但是燒烤當前,青年們嘴裡吃慣的吉那富,都不香了。
「老闆,睡一會兒?」
一陣冰涼,貼上了篝火邊的解雨臣的臉頰,「蚊蟲多,睡不著。」他說道。
捉弄一下,黑眼鏡就把塑料瓶塞過去,說道:「在附近裝的山泉水,喝吧。」
解雨臣扭開瓶蓋,頓了頓,忽然看了他一眼。
黑眼鏡被看得莫名其妙:「怎麼了?欲言又止的。」
解雨臣垂眸打量著瓶裝水,也不拖泥帶水,就問:「你喝過嗎?」
對於他突然的矯情,黑眼鏡抽了下眉頭,隨即福至心靈哦了一聲:「那個啊,我沒吃。」
解雨臣繼續看他,明顯不信。
不兒,這你就不喝了?黑眼鏡無奈,翻了翻褲兜,拿出證據。
不多不少五顆檳榔,解雨臣皺眉數著,「那你還嚼得煞有其事,怎麼回事?」
趁著巡林的兩小子還沒回來,黑眼鏡指著其中一顆裸的,說道:「看見沒,外面那層衣服被我扒了。荖葉是胡椒科的,能提神、祛寒,藥用價值主要在於它,而不在檳榔──吃嗎?日夜溫差大。」
解雨臣拒絕了,喝了口水說道:「胡椒科,辣嗓子。」結果鋪天蓋地的,被扔了一件皮夾克。
「瞇一下吧,祖宗。」兩青年回來,單薄的黑眼鏡反而走遠了。
解雨臣勉為其難又玩了會兒手機,才靠著樹閉目養神。
夜班了,叢林裡的銀背黑猩猩是不會放鬆警惕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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