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童〈磯女〉
- く しず
- 2天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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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偏挑在冬日落水,徹骨寒氣真的是會要人命。
千冬歲咬緊牙關卻是止不住的打顫,管不了頭頂著難受的濕黏頭髮,也無暇遏止伺候脫衣而解開他身上鈕釦的手,「我自己……」
夏碎當然也鼓勵弟弟還有力氣自理的話就加入寬衣解帶的行列,四隻手忙忙碌碌地脫下一層層潮濕服貼的衣物,他便不由分說地推著受涼的至親入浴剛放滿的熱水。
千冬歲還想掙扎著起身,「我還沒洗淨豈能入浴,這樣有失……」
「偶爾為之不會有人責怪的。」夏碎溫婉勸說的聲音卻是不容置疑,擠出沐浴乳便跪在浴缸旁,自然地幫著涼的胞弟刷洗背部,順便提醒愣怔不動的人能洗得到的地方就自己來,用不著有多餘的客氣。
「……」此時乖乖聽話方為上策,千冬歲只得渾渾噩噩地把自己給從頭到腳打理乾淨,接著感受由身後沖刷而過的溫熱洗澡水,簡直就是重現兒時倚賴母親協助淨身的既視感。
趁著夏碎又幫忙換了一缸熱水,浴室瀰漫的白霧霧蒸氣倒不至於讓千冬歲這麼凍手凍腳了。
樂見弟弟終於洗了個暖和的澡,夏碎這才緩緩舒了口氣,「你慢慢泡,我……」
重新泡入新一池的熱水,千冬歲欲言又止,身體倒先下意識地擅自作主,連忙一手拽住打算離開的兄長,連嘴巴都不聽使喚,「哥不一起洗嗎?你不也渾身濕透了?」
夏碎微愣,回頭看向執拗的黑眸目光,「你不介意哥……」
「不介意。」千冬歲搖頭如波浪鼓,「反正浴缸夠大。」
夏碎緩緩眨了眨眼,他以為胞弟長大之後一向臉皮薄又以理為重……既然說服不了深切關心的固執視線,他只得順著弟弟的意拍了拍仍緊拽的手,「哥先到外間把髒衣服脫了。」
千冬歲這才放心地鬆開手任由兄長短暫離開,然後趁對方這回光著身子進來沖洗時,他盡量目不斜視地專注在泡澡上。
直到夏碎規矩地把渾身的清潔泡沫沖刷乾淨,而後踏入共浴的浴池相對而坐,他這才與同樣沒入熱水而臉色恢復紅潤的弟弟面面相覷,並開口率先打破沉默,「還冷嗎?或是有哪裡難受?」
千冬歲搖搖頭消除兄長的擔憂,久違與哥哥共浴起初還有點侷促,久而久之也因置身於熱水的舒適包覆而漸漸放鬆了下來。
彼此都不急著再次打破靜默,任由溫熱浴池足夠安頓雙方歷經過危難而仍有些不寧的心緒。
千冬歲這才開始思忖了起來,要怎麼解開兄長的誤會。
倒是夏碎又率先打破沉默,「歲,你怎麼會一個人跑去那裡?」他提出到目前為止仍餘悸猶存的疑問,對弟弟在他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的失蹤感到疑雲重重。
誰知道千冬歲也對哥哥追究起來的提問答不上來,「我不知道……我只記得方才在夜裡聽到了一陣呼聲。」他解釋說和下午聽到的女人聲音似曾相似,然後……記憶出現了斷層,等他從睏意清醒時,一睜開眼卻已身處另一條筑後川支流的河岸。
「……」夏碎沉默了一下,根據『能夠把人吸引到岸邊的呼聲』這條線索,讓他的腦子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什麼,「不過你仍是被河童捉弄了吧。」然而答案卻又與線索搭不上邊,怎麼回事?
這就是千冬歲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的地方,「我覺得不是這樣的……」雖是直覺使然,但他還是想替壓根也沒看清真面目的避俗妖怪辯解幾句。
「當時,我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境地。」
※※※
洗完澡換上起居服的千冬歲正端坐在居間(起居室)的座布團(日式坐墊)上,身上還被強制披上小題大作的厚羽織(和服的外套、外掛)。
他面帶窘色地瞧著兄長來去匆匆,不外乎正在收拾兩人方才狼狽進屋的善後,比如外廊的水漬等等,待濕漉的衣物送洗後,現在則耐心沖泡一壺茶於他跟前端上一杯,連燒水的火缽都刻意置於他的邊上好方便取暖。
「哥,你也該休息了……」千冬歲忍俊不住發出微弱的規勸,自知理虧在先的他也知道由於自己這一遭才把家人搞得人仰馬翻……
善後也正好告一段落,同樣換上新一套起居服的夏碎就這麼順了胞弟的意,莞爾道,「好,需要哥再泡一壺嗎?」
千冬歲搖搖頭表示足已,喝點茶養脾胃、潤喉好助眠,但喝多反而擾眠。
其實剛著涼多補足水分有利無弊,不過也罷。夏碎圍坐回卓袱台(矮圓桌)邊上,這才有閒情抿上一口足以安定心神的玉露。
「對了,哥想了想,歲的遭遇莫不是遇到了流傳於九州的磯女(又稱濡女、海姬)?」夏碎垂眸看了看杯中漂浮的茶葉梗,回想方才共浴時,弟弟口中所述差點以匍匐長髮將他給抓個正著的女人。
匿伏於九州的磯女據傳上半身是長髮美姬,下半身則形影不明,也有另一則說法是下半身是蛇、龍身一般,並且會以呼聲引誘人接近,再用頭髮纏住受害者吸血直到枯竭而亡。
「傳言磯女都是由溺斃的冤魂所化身,所以專門螫伏在水源附近等待獵物自投羅網。」思及此,紫眸再度投向被呼聲針對的親人,眼底的暗流仍因某股後怕而掀起波瀾起伏的浮躁。
千冬歲從那帶有執念的目光讀出了一絲自責,便皺起眉頭一時心急口快道,「哥何錯之有?錯也是錯在我的愚昧,竟連點還手的餘力都沒有。」
「錯即是身為人每天都會犯的,認為一點錯都沒有的人才是自大妄為。」夏碎朝總是偏心於他的至親淡淡一笑,「而我的錯就是沒能好好保護你,過失之責我無心推卸。」
千冬歲愣了愣,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……
「然而哥還有悔改的機會,那就是不犯第二次同樣的錯。」夏碎溫聲接下去道,「所以不會再有下次了。」
這下話都被兄長說完了……語詞乏善的千冬歲終究只能抿了抿唇,回應對他人來說或許沉重過頭的承諾,「那我以後也會盡力保護好自己的。」能夠自保,也才能有餘力去保護對他來說同樣珍重的哥哥。
也就是說下次無論遇到再怎樣猝不及防的險境,好歹也要隨身攜帶稱手的防身武器,不然再如今晚這一遭那般狼狽……嘖,他明明也沒笨到不曉得要跑的。
可一旦那呼聲響起,就彷彿蠱惑一般會讓人動彈不得。
這事夏碎也趁方才共浴的時候,一併聽弟弟提過了,「所以歲的意思是,河童才是基於善意把你給拖下水?」
千冬歲僵硬了一下,「嗯……」那不溫不火的聲音顯然對這乍聽之下的強詞奪理不敢苟同,他都忍不住因那危險的隱諱語氣而背脊挺直正襟危坐。
也是……單就結果論來講,就只是失血而亡跟溺斃而亡的終極二選一而已,出此下策的善舉對旁人來講皆是不敢恭維……如今換作是自己跟兄長交換立場,他也一定會因這離譜的好意而悔恨得搥胸頓足。
「總之既然逃過一劫就暫時別多想了。」夏碎和藹地安撫還想說服什麼的胞弟,「今晚就先歇下了吧。」
千冬歲實在敵不過兄長的懷柔對策,於是只好點點頭順從了。
※※※
「哥、咳……」被棉被裹得嚴實的千冬歲這下子真的是臉色窘得不像樣。
枕邊的夏碎確定將被子蓋到胞弟的過肩高度才躺下來,一邊淡淡道,「你以為經歷今晚這一樁,哥還放心讓你自己一張床嗎?」
他披散著過肩的髮側過身,伸出一隻臂膀將對方肩上的被子口壓實,不忘好聲好氣道,「忍著點,今晚就算再熱也不能踢棉被知道嗎。」
只不過是從剛才就止不住有些乾咳,無微不至過頭的照料終究讓千冬歲扛不住薄臉皮一熱,「只是小感冒而已……可要是將風寒傳染給哥就糟了!」
他還想趁正式熄燈之前多辯解幾句,結果兩人擠一張床的近距離讓他一抬頭,就讓鼻尖蹭過兄長毫無防備的溫熱下唇──這下更是使他渾身僵硬,臉色竄起莫名心虛難安的燥熱。
夏碎偏頭瞧著弟弟面色越發熟透的紅潤,心下已經了然這絕非僅僅小風寒的前兆,一邊暗自嘆息胞弟反而對自己自信過頭而難得的遲鈍。
也是,畢竟是歲小時候的事了,會將從前體弱的底子給忘得一乾二淨也在情理之中。
他的嘴角劃過無奈的弧度,聞言反倒沒有妥協,而是更無所顧忌地又挨近幾分,「正合我意,如果可以的話,還真想乾脆以粗暴的方式讓你的風寒全傳染給我呢。」同樣的風寒,你受的苦可比我多。
「什……?!」溫熱的吐息打在千冬歲本就緋紅的眼臉上,腦子簡直快要對兄長難得不加修飾的心直口快轉不過來!
若想有效的傳染風寒到底是何等的粗暴法……打住,他下意識喝止自己再深思下去。
「睡吧。」夏碎疼惜地拍了拍分明體溫發熱又結結巴巴的渾沌腦袋,「睡一覺起來就好了。」
不曉得為什麼?明明過分親近的兄長叫人難為情,卻也有股讓他徹底心安踏實的神奇魔力……千冬歲瞇了瞇眸子,被哄著哄著,居然就這麼安然地闔上了眼皮。
黑色眼底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溢出最後一絲愧疚,「哥,晚安──」十分抱歉添了這麼多麻煩。
你知道哥從不覺得你是負擔。映滿睡顏的紫眸淌流過幾分欣慰,指腹描摹過胞弟略顯病容的眼臉。
然而夏碎並沒有闔上眼睛,顯然還未打算進入夢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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