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六、了卻
- く しず
- 4天前
- 讀畢需時 9 分鐘
相較文家馬車內的清歡,大理寺官府馬車啟程之初則稍嫌冷清。
步夜身側挨著一路相隨的無心苑主,備受監督不便行車途中過目案牘,無所事事,只得正襟危坐。
本意是為了方便照料故緊鄰而坐,謝行逸眼尾映入他兢兢業業的端坐貌,徹底撇開目光,視線落到馬車窗外一陳不變的郊野景物,心思飄遠……忽地又憶起那位按計策,理應趁障眼法另闢蹊徑的姑娘,合該赴至夫君身畔平安相聚才是。
「……少爺,別無他問嗎?」
一旁的無才終究率先打破沉默,而拉回謝行逸實則遠盪的飄忽思維。
「想問的,固然有很多……甚至多到數不清。」他偏過頭的目光重新回到尋覓已久的人身上,「比如大理寺少卿原是我欲尋之人,那為何避而不見等等。」不過可想而知,除了不願與我相認,可還有更新鮮的理由?
步夜許是因坐如針氈而打破沉默,卻又因口不擇言而復又緘默,馬車內一時歸於寂然,氣氛遠比啟程之初還要蕭條。
「我想問的,看來少卿大人是一樣也答不上。」謝行逸還頗為善解人意地替他妄下定論,言語平靜,神色漠然,「想破頭的問題確實也堆積如山,不過……」
步夜被他刻意恭敬的伶牙俐齒,堵得心思沉沉,卻仍豎耳細聽,不願錯過少爺半句吩咐。
「不過,當真正與你重逢時,我卻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。」謝行逸轉而道,語氣依舊淡淡,倒多了幾分坦然,「倘若從前當真是逢場作戲,卻仍值得你如此奮不顧身,那我也認了,左右這條命是欠你的,大人如今想如何待我,自然全憑你處置。」
步夜抿了抿唇,欲言又止。
謝行逸繼續自顧自地緩緩道,「我只知,看到你安好無恙,我是當真歡喜的。」言及於此,他的唇角流露一絲由衷的淺哂。
似是也覺得自己當真愚不可及,他不忍再琢磨無才此時會是何種神情,欲撇過頭撤回執著的視線……緊挨那人的手,卻被更冷涼的溫度給覆上。
那虛握的包覆感輕得若有似無,似是懷揣著易碎品般小心翼翼過了頭,反而沒什麼實感。
謝行逸不禁遲疑地低頭一瞧,一股懷念卻先行湧上心頭──這人的體溫還是這麼涼,往昔照顧體弱的他時,總動不動就怕凍著他。
而如今,於身中熱毒的他而言,這掌心涼意恰似一汪清泉,讓人泛渴依戀。
「結束了。」舊暗齋也好、斬魂也罷,所謂的真相都已了結,「可我──」仍舊什麼都無法明言。步夜獨自嚥下千言萬語,事關少爺安危,任何機密都該爛在肚裡,萬不得有一絲差池。
他感覺到掌下欲掙脫的動靜,心灰意冷之際,敏感的指間忽地被另一纖指穿過,反客為主與之相扣。
步夜的眼底閃過一瞬不可置信,終於顧不上矜持而轉頭望進那雙如燄朱眸,面上的從容假象生生迸開裂痕,眸光黯暗,盡是深藏已久的哀思如潮。
是了,謝行逸直視那雙翻湧暗潮的黎明眼眸,心想這大抵便是真相了。
曾經,在那恨意蓋過所有的年少輕狂歲月裡,他有過一頭熱,而盲信雪中三問的時候。
曾幾何時或許想通過,可也有萬分怨懟,而成全那雪中三問的謊言之時。
如今,興許都無所謂了。
那雙承擔過多的暗夜眸子無聲勝有聲,眼底映滿謝行逸,目光如炬地細細描摩他如今的模樣。
罷了,舊時王謝早已物是人非,兩家舊怨從來又與他倆何干……往事如煙。
唯有無才不變,如周而復始的星軌,重回他的身邊。
「無才,回家了。」
謝府固然時過境遷,王府更是不覆存在,可兩人透過相扣的掌心似是便能心心相印,進而從彼此倒映自己的眸裡盼到失而復得的歸屬。
步夜微掀唇瓣,竟有些不知所措,自眼角滑過頰畔的濕意倒先出賣了他。
謝行逸竟還有閒情,牽動唇角無聲笑他,似是透過無才,能反窺自己也曾不下數次的矯情與狼狽。他眉眼舒展笑看著,伸出另一隻手替人抹去傷懷的痕跡。
步夜卻不再壓抑,牽制住頰畔的手,再也顧不上別的,將人結結實實地按在懷裡,「多謝少爺體諒……在下回來了。」
埋首於少爺耳畔的悶聲稟告暗藏顫意,似是仍不相信此番失而復得的奇蹟。
謝行逸回以相擁,如今風水輪流轉,由他輕拍了拍浪跡多年的舊友,「無才,小心傷口。」
「在下死而無憾了。」步夜不罷休,如此任性實在難得。
「……胡說八道。」謝行逸忍著被緊擁過頭的滯悶感,低聲責備道,附帶一句脅迫,「你要是死了,我便隨你而去。」
步夜一頓,隨即聽話地鬆手了,「……是在下得意忘形了。」
怎麼聲音聽上去還隱約消沉?過了許多年,謝行逸仍禁不住這位舊友的軟磨硬泡,「罷了,累嗎?」讓傷患舟車勞頓又情緒跌宕起伏,鐵定不好受,「要不,你枕著我睡一會兒。」
步夜不改僕役操守,克盡職守地拒絕了,「那怎麼行──我是說,在下肩上負傷,若以這姿態入眠,無論如何挪位都會牽動創口,還是少爺睡吧。」
結果怎會如此?到頭來,反而是自己側躺著迫害傷患,令謝行逸相當納悶,這種每每在口舌之爭,總沒佔過便宜的往例,他倒也熟悉得很,可說是相當無力。
「行逸,睡吧。」步夜心滿意足地俯首注視,順手輕拂銀髮助眠,如今復又得以伺候,可說是仍相當得心應手,「快到了,在下再喚醒你便是。」讓少爺戰戰兢兢照料半日,在下無以回報……若累壞了可不好。
謝行逸回望滿滿倒映自己的藍墨色夜眸,竟覺眼皮當真越來越沉,興許一不留神放鬆過了頭,他眼睛一瞇,在無才的注視下呼吸逐漸輕而勻長。
步夜的眸裡盡是一發不可收拾的溫柔,還有──興許會嚇著少爺的無邊眷戀。
兩人交扣的雙掌始終不曾鬆懈,彷若恨不得融進自己的骨肉,永不分離。
從今往後情願同生共死,任誰也不得拆散。
※※※
路有多遙,睡夢中的謝行逸連時間觀都模糊了感知。
「行逸,醒醒。」
復又被喚醒時,他只顧聽話地撐開眼皮,努力驅散倦意的目光,一瞬不瞬對上同樣俯視而來的藍墨眸子,彷彿那眉眼間的注視從未止息,任由漫漫時間填滿他的睡顏。
該是細思極恐的表現,謝行逸卻不在意這並無惡意的執著,因為換作是他呢?也未可知……
思及此,他有些渾渾噩噩地坐起身,絲毫不在乎身上衣衫凌亂。
步夜見狀,則相當操勞地打理少爺滑落至腰間的一側外衣,兢兢業業地將衣領掩好那片敞開的雪白胸襟,堅持不懈地耳提面命,「衣服穿好,小心著涼。」
謝行逸久違地耳癢了起來,卻如常不以為意,甚至多頂一句,「我早已不再虛弱,更甚八年不曾染病。」
「強健不代表無須防患未然。」步夜聞言,正經八百地回嘴他兩句,「難道不虛就要在人前袒胸露背嗎?」彷彿少爺再頂十句,他亦能回敬百句,諄諄教誨的調教之慣仍未改。
「……」謝行逸默然,自知向來說不過無才,只得乖乖由著對方替自己穿戴整齊。
所以說,這樣亦兄亦友的存在,視為歸屬也無可厚非吧。
他不明所以的,靜靜抿出了淡淡弧度。
步夜一抬頭,目光又與那抹笑撞上一塊兒,連帶他不由得一頓,復又俯首收拾那一瞬恍惚,「少爺……勞煩抬起左腳。」這孩子陋習多得是,連偏愛赤腳亦是其一。
謝行逸乖乖抬腳讓他穿鞋,可一想到他俯身會牽扯創傷,忽地又連忙推拒,「我自己來,你……」他毫無防備地身子一仰,由著腳踝被抬至舊友膝上。
「有何難,少爺儘管放心。」步夜面不改色地輕握那纖細腳踝,慎重地套上鞋身,便規矩地將膝上白皙的小腿重新放下,任其隱於衣擺。
圈住腳踝的冰涼起初令謝行逸本能瑟縮一下,而後又對那股涼意有些難耐,竟些許不捨。
在首輔府前下了馬車,重新腳踏實地,兩人識相鬆開了相互依存而始終交扣的掌心。
雙方都須接納彼此並非泡影、也非虛像的事實。
即使鬆手了,仍在身畔的真實,亦又那般不真實。
步夜覺得有必要讓心中高懸的大石確確實實地放下,故面不改色道:「少爺,可否掐我一下。」
謝行逸也正有此意,當真伸手掐了他的臂肉,「無才,該你了。」
「在下斷然不做傷及少爺玉體之事。」豈料步夜一口拒絕。
「……」謝行逸面無表情,心想怎麼跟說好的不一樣?
於是,世子同文司宥一下馬車,便目擊他單方面虐待傷患的場景,「……謝老哥,縱使大外甥有百般不是,切記手下留情啊。」
毫無懸念地惹人誤會了。
謝行逸當即板著臉,扭頭就走,虧得舊友將衣衫打理整齊,省去踝部容易磕磕絆絆的長擺,讓他腳下生風頭也不回。
搞得世子一頭霧水,文司宥則噙著笑隔岸觀火。
而步夜忍俊不住,上前一步將他拉回來,嘴角堪堪收住弧度,「此乃機要重地,萬不得亂跑。」
謝行逸繃著臉回瞥他一眼,變相認清了,這人不改惡趣味的事實。
步夜被瞪著,仍不減上佳心情,甚至更盛,面上仍持恭謙貌,「少爺,交由在下領路吧。」
他人屋簷下,謝行逸不得不從,「……嗯。」不過讓著你罷了。
步夜舒心點頭,面上笑容逢迎他臉上的冷意,只覺這孩子彆扭得可愛。
世子倒是看清了,「嘶……幸虧風滾草不在場。」否則下一期《大景奇志錄》保不齊該有多精彩,雖是拿命換的。
這大理寺少卿人不可貌相,竟是妥妥的被虐狂無誤啊!
大理寺還真是群魔亂舞,當真為雲心先生堪憂。
默默替舊日西席點蠟,世子整個人都不好了。
※※※
「……」經通秉,凌晏如便知下屬出差返回,沒承想允了對方入書房稟報,卻連帶放了一群人熱熱鬧鬧地進屋。
來都來了,自然得安置招待,待茶水奉上,紫眸首先看向案桌一側的少年。
「一週前,秋家家主便尋至明雍書院,攜上愛徒一同前往蒼陽赴無心苑主之約。」少年還未開口,案桌另一側的文司宥倒先替學生說明了來龍去脈,順道交代自己作為同文行會長前去蒼陽辦差,才有今回偶遇。
因果呼應,還算滴水不漏,凌晏如睜一眼閉一隻眼,也不為難翹學一週的舊生,「看來此行難免凶險,可是只有少卿負傷?」
明眼人都懂,這是在迂迴確認某位凌首輔分明重視得很的學生,「僅下官一人,百姓無虞,首輔大人盡可放心。」還是步夜了解朝夕相處的上司,流利地以打馬虎眼的方式,回稟包含那重視對象自是無恙。
凌晏如淡淡應了一聲,一聞這滿室藥味,便知少卿傷勢不輕,「辛苦了,允你長假,好生療養再回來。」
步夜一頓,施以揖禮,「大人仁慈,下官領命。」
謝行逸見狀卻當即輕拽了他,眉頭微皺地輕聲譴責,「……輕率。」作揖自然會牽動雙肩,這人真是對自己一點也不上心。
打斷揖禮可說是格外失禮,世子見狀下意識想站出來袒護謝老闆……
凌晏如卻率先擺了手,「罷了,免禮。」經謝家家主失禮一舉,他亦窺知少卿傷及何處,同時目光不禁掃過這位蒼陽人。
留意到首輔目光,步夜張了張口欲交代,卻不知從何交代而難得遲疑了,「這位是下官的──」
「家眷。」謝行逸開口蹦出簡單二字,「無足輕重,大人不必在意。」
凌晏如又多看了眼下屬難得優柔寡斷的一面,倒不興探究他人隱私,「少卿待公事一絲不苟,待己身卻不拘小節,有勞謝公子了。」
這突如其來宛如婆媳奉茶的一幕,世子噗的一聲,險些笑噴了茶,忍得肩膀一抖一抖的。
文司宥投向學生的目光閃過一絲無奈,心忖首輔也當真是直言直語,不留情面。
「……」台階提前被拆個精光,饒是步夜也有些站不住腳了,堪堪掛著謙和笑貌,「難為大人掛心了。」
該如何是好呢?形同當朝首輔官宣大理寺少卿不善待自己的認證,少爺會怎麼想?回頭噓寒問暖該是不知節制了……
謝行逸聞言垂眸,不動聲色地鞠了個禮,「承首輔大人的好意,謝某必定好生照料。」那聲音淡得如從牙縫輾出,聽得旁人心驚膽顫。
凌晏如滿意地點了下頭,算是依他對下屬的了解而施予的關懷,倘若不這般斷去後路,這人鐵定不知休息為何物。
在謝行逸緊迫盯人的淫威下,步夜艱難地堅持結案收尾,並交代某位書僮在他長假期間的後續工作,免得出了紕漏。
「兄長!?」謝流聲一見到遠道而來的大哥,立刻擦亮眼睛,確認不是相思成疾而油生的幻視。
「這麼看來,你都……」他左右打量並肩同行的兩人,也不知是在向誰討要說法。
謝行逸輕輕嗯了一聲,拍了拍他的肩膀,只交託一句,「流聲,好好幹活。」便拉著總算告一段落的工作狂,風塵僕僕地走了。
……走了?……走掉了?!
謝流聲瞠目結舌,會意到哥哥並非特來看望自己,他的精神頓時耗弱,當即又怪罪起那姓王的混帳!
怎麼還有臉拐我哥!?我這輩子跟你勢不兩立!!!
這梁子是結大了,雖然壓根鬥不過那隻姓王的走狗。
留言